已經是夜裡十二點了。大凡一切事物 以十二時為界限 便會變得模糊不清。有時候回憶會變得清明 有時候會變得混濁。我記起和直美的相遇。我又回憶起和小五郎初次認識 那時我是個小學二年生。我又想起初次抱起善子的時候 那時她還是個嬰兒 與其像是人 看起來倒不如像是個洋娃娃。凝神細看 初秋的新月在我床頭灑落一片光 看來相當淡薄 但又十分確切。我確實是處於此地 好好地活着。我一時間無法成眠。那個女孩是誰 她又為甚麼要殺我? 他們為甚麼不和我解釋事情的真相? 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月光以沒有對錯的角度向地上投上霜白的銀光 靜靜地懸掛於天上。我感到有點冷 拉上被子蓋到胸口。這時候 門外有點聲音輕輕響動 我看了看 門被拉開了 直美一個閃身溜了進來 手上還拿着一根爉燭。我於是輕輕坐起身。她望着我 嫣然一笑。拉上門後 她把爉燭放在一個燈籠裡 稍稍照亮了我這個房間。她開始說:
“這個房間 以前是有人住的 不過呢 後來那個人搬走了 所以房間就空置下來了。這也是為什麼這裡沒有電和電燈。” 她望了眼燈籠 火光把她的側臉照得微微發紅。我沒有說話 看着她的側臉。她回過頭來 看到我在注視她 好像很在意地又馬上別開視線。我隱約聽到秋蟲的鳴叫聲隨着夜色送進室內。
我不由自主地說: “謝謝你救了我…… 我忘記說了。一直都堵在心口呢。 這時說出來以後感覺就好多了” 我用一隻手撫摸着胸口說。微微的痛楚告訴我正活着這個事實。她聽了以後 回過頭來稍稍望了我一眼 但又很快望向他處 手指一直繞着頭髮。
“那個紙鶴 是那個紙鶴告知我你在那裡的。” 她想了想說。
“紙鶴?” 我想到浩一郎也這樣說。於是便走到床頭櫃子裡拿出那隻紙鶴。但因為我處理得不太小心 紙鶴有點破損和壓扁。我細細打量紙鶴 雖然看起來精巧細緻 但除此以外並無特別之處。這時直美伸手拿過紙鶴弄平皺摺 走到門廊外 把紙鶴舉起。在月色下紙鶴發出淡藍光輝 但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從紙鶴本身發出忽高忽低的藍白微光 月夜底下像是有生命的活物。她看着紙鶴靜靜地說:
“這隻紙鶴是經過月神祝褔的事物 所以裡面附有魔力。只要接受月亮的照射 便能為迷路的途人帶來祝褔和引領他的旅途 同時製作者能透過它感知攜帶者的所在。這就是為何我能找得到你的原因。” 她翻來覆來 細細把玩紙鶴 又把它塞到我手上。她頓了頓 又說: “當然把它當成裝飾物也無不可 因為紙鶴本來就有祈褔之意 而且我覺得用幸運這個詞來表達 意思更美喔。雖然很超乎想像 但光君你能相信我所說的話嗎?”
我看着她的眼晴 點了下頭 說: “信 當然相信了。你不會騙我的 況且我的頭腦也沒有你這麼好。” 我像是很困惑地敲了敲頭。她笑了笑說: “真是個乖孩子。記得好好保存 那樣的話不論你在那裡我也找得到你。” 我小心地把紙鶴用一個新玻璃瓶子裝好 用繩子穿起掛在身上。她又說: “不到緊要關頭 不要放離身邊 這也是為你好。” 她叮囑我要隨時把它帶在身邊。這時她突然不說話了。我於是看着月色下的菊花 一枝枝在夜風中飄蕩 美極了。我想得出神 走下去 伸手折了一枝 握在手中。花盛載着幽藍月色 顯得柔弱嬌嫩。直美馬上說:
“不要折花兒!”
“啊 對不起 因為太美了 回過神來就已經折下了…” 我向她道歉。
“算了 只是一朵而已 但花也有生命 也不想死 這樣它可能會很痛的。”
“不可能吧 花只是花而已 你的想法這麼孩子氣 想不到竟然是學年第二。”
她馬上靠過來 一拳敲在我頭上。我用誇張的表情扮作很痛 大叫:
“嘩 我要死了 這麼大力!” 我雙手摸着頭說道。
“再說我就繼續打。” 我於是伸手投降 說:
“好了好了 小姐對不起!” 她才罷手。我看着她 她這又看開去了。我於是說:
“送給你” 伸手把花給她。我說:
“你對我這麼好 幫了我這麼多 我身上又沒有什麼東西 所以只好借花敬佛 現場折一朵花給你。” 我看着月色映照下的她 她看了看我 伸出手來把花掉過。她好像很高興地笑了一笑 然後她向我移近兩人肩貼肩坐着。她開始自言自語。
“這片花海是我和哥哥種的 當時我們還小 花是一粒粒種子種下去的。因為地方很大 我們先把草一把把的割掉 不行就用手拔掉。決定好種植的範圍 我們便把從商店拿來的種子播下土去。商店老伯人很好 和我家有交情 二話不說就把種子給我了。我們一邊冒着太陽一邊種 着不多把皮膚都曬傷了。老爸在一旁看着我們 也沒有管我們 只是看了眼又走開了。菊這種花 生命力很頑強 不會輕易就死去。我們一直由早上忙到傍晚 才把種子播好 我們倆的手也弄得又痛又破皮。然後經過數個春秋 花兒愈長愈密 早已把空地舖得密密麻麻。花兒每季開 到冬天凋謝。有時候我做完功課 便會坐在這裡看着花呆呆出神…… 但漸漸地哥哥也不管這片花了 所以結果只有我一個人在照看花兒。所以呢 下次不要再這樣折磨花了 它會很痛苦的。” 她垂着頭 側過臉來看着我說。我於是雙手合十 說了句 “對不起”。我們看着天上的月 月亮雖然尖銳 但似乎又再變得盈滿了。我有感而發 說:
“這麼說來你很喜歡藍色呢。頭上的髮帶也是。” 我看着她頭上說。
“我從小就帶着它了 與其說是喜愛 倒不如更像是習慣吧。” 她伸手解下髮帶 把它舉起在月色下細看。因為反覆洗晾 髮帶有點褪色 留下淺淺的淡藍色。她及肩的一頭秀髮色澤烏黑明亮而濃密 晚風吹過時 像是波浪般舞動。髮帶映照着月輪在空中飄舞 像是流水在天宇回蕩。她就勢臥在走廊 一身白色束腰的連身睡衣拖延在地 好比天上雲彩。我於是也靠着門柱翹起雙腳坐在走廊 感受初秋夏末晚風的温柔撫摸。這時 一隻螢飛過眼前。
螢在銀月下飛舞 吞吐着青綠色閃爍的光。螢像呼吸嘆息般忽明忽滅 在花間飛過 像是流浪的旅人。我看着螢 她也看着螢火。她嘆了口氣 回過頭來看着我說:
“不論發生任何事 我也會保護你的。” 她的眼神很堅決。我又悲又喜。
“我不會讓你保護的 我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的。” 沒辦法的我只好這樣說。
她笑了笑 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說: “乖孩子。” 然後她就站起身走了。她行到走廊轉角 回過身來淺淺一笑 手指碰着唇說: “晚安了 光君。” 隨即便消失在轉角處。我抬頭望天 只見一輪明月仍然眷戀不已 映照着彩雲的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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